作者:王小波
三十年前,雷炎公园既不叫雷炎,也不是公园,是一大片低洼的荒地。三十年前的一个下午或上午,我第一次来到这里。和谁去的,为什么去,都忘记了。
记得好像是春天,新的青草还没有很茂盛地长出来,前一年的荒草还在倔强地站着。我惊讶于家的不远处,居然还有这样一个荒草肆意丛生,遍布神秘水塘的所在,兴奋得四处乱窜。
那以后,便常常一个人或与小伙伴儿跑来这里,在草丛中,在水塘边,任意打发那无边无际的光阴。
小孩子们一来,水塘里的蝌蚪,草丛里的蛤蟆算是倒了楣,常常被抓在瓶子里,拿回家养。那是根本养不活的,但大家仍然快乐地去抓它们。现在想来,乐趣是贯穿于抓的过程中的。虽然渐渐长大以后,就不再喜欢这个结果令人失望的游戏,但像这样的游戏,并没有从自己的人生里消失。苦苦追求,最后意兴索然,三十年来这样的事已经有多少次,今后还将有多少次,都是无法说清的。
就在我发现这片乐土后不久,政府开始在这里兴建公园。主要的工程是开挖人工湖,再用挖出的土建造假山。依稀记得建设时的情景,远远望去,人山人海,红旗招展,很是好看。
公园建成了,名字叫雷炎,是为纪念出生于海伦、战斗于海伦、牺牲于海伦的抗联师长李雷炎同志而取的名字。烈士的纪念碑就建在园中,高大伟岸,肃穆庄严,让人一望而联想到雷炎同志骑着高头大马,带着战友们在雪原上与日军艰苦鏖战。可以想见,有多少孩子曾在这个纪念碑前心潮起伏,立志为人民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,成为像李雷炎那样的大英雄;也可以想见,有多少孩子,在以后的岁月里,渐渐被世事磨没了锐气,意志消沉,无所作为。
公园建成了,建成的公园里有山也有水!
到现在还感念设计者的构思。积土成山,虽然是人工的,但的确让平原上的人们有了山之体验;积水成渊,虽然是人工的,但的确让平原上的人们沾了水之灵秀。以此看来,这世上的真与假又何必分得那么清呢?
那时的湖水真的好清!秋天的下午,已经上小学的我和大勇坐在南岸的石坝边,微风吹来,水波徐徐,不时有蓝色的蜻蜓飞来飞去。两个儿童海阔天空地闲聊,不时向湖中投颗石子。多年以后,那荡起的水花依然历历在目,而两个人聊的什么内容,如今却怎么也想不起来。那些话都到哪儿去了呢?
人工湖上一度有舟。和无数的海伦人一样,我平生第一次笨拙地握桨划船,就是在这里。和好多喜欢和水亲近的海伦人一样,我第一次野浴也是在人工湖中。脚踩在细软的泥里,只露出头和臂膀,不会游泳却装出会游的样子,每耍一回差不多就得喝一口水。玩得兴起时,常常抠出一大块湖泥,将自己全身涂得不露一块白地,如同一条黑泥鳅。然后,一跃入水,享受那种脱胎换骨的快乐。
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尽享快乐而不遇险噩。人工湖建成,先后大约有十多人魂归湖底。有好几次,我亲眼看到打捞场景。亲人的痛哭,观者的唏嘘,至今难忘。后来,随着城市污水的增多,人工湖渐渐变臭了,人们到公园游玩,都远远躲着湖,下湖野浴当然也就成为历史。
大约1990年以后,感觉自己长大了,不再是小孩子。也从那个时候起,感到时间过得像飞一样快。还没有缓过神儿来,高中毕业、大学毕业、参加工作、结婚生子,人生渐老……。二十年里所发生的一切,仿佛就是一转瞬。
在这时光荏苒的二十年里,朦胧的爱情在雷炎公园里发生过,凌云的壮志在雷炎公园里激荡过,无聊的时光在雷炎公园里打发过,生活的无奈在雷炎公园里排解过——。
当雷炎公园开始有碰碰车的时候,那个在荒草地上抓蛤蟆的小孩子,那个多年前常常坐在水塘边发呆的小孩子领着他的儿子来了。儿子非要坐碰碰车,坐起来就没完没了。一个月工资只有几百块钱的爸爸有点受不住,就硬拉着孩子走。孩子常常是哭哭啼啼或堵气冒烟地离开。于是爸爸每次领儿子来之前,都约定好坐多长时间,坐完就走,不能没完。儿子每次都答应得非常爽快,但每次走时都气哼哼的。如此反复,年复一年。直到有一天,爸爸问儿子:“还坐吗?”儿子无所谓地说:“没劲!”
儿子长大了。我摸着兜里的钱怅然若失。那种花几个小钱儿,就能买来一大堆快乐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。虽然现在自己挣的钱是过去的几倍了,但儿子的口味和这个世界的品味都在飞速提高着。自己可能永远都赶不上,只有一笑置之。
而那伴了我三十年的雷炎公园,永远静静地、宽容地、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。她是真正的朋友,在她面前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必尴尬;她是真正的朋友,知道了你的全部仍然愿意和你在一起。所以,苦恼时,就想到她那里走走;开心时,常想到她那里看看;疲惫时,也想到她那里坐坐——。
如今的雷炎公园已是今非昔比,她的山更秀,她的水更清,她的设施更全,她的布局更大。
她亭台妙美,令人流连忘返;她葱茏开阔,令人胸襟顿开。
她晨昏不倦,吐纳着一城百姓;她昼夜无眠,见证着世事变迁。
她是上天赐予的幸福,再发达的绅士也无法独占,再潦倒的家伙也终生拥有。
附件下载: